【环球速看料】同情
灵感来源:芥川龙之介先生的《困惑》、《山药粥》、《竹林里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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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一)
我以前在一个养老院里面做过一段时间的护工,不是因为我有爱心,而是这家养老院的待遇很不错,环境也中我意:要知道,虽然我也有那么一小笔资产,但是放在城里还真是不够看,偏偏我又是个游手好闲惯了的,因此,相对清闲的高收入护工对我真是个理想职业。
我记得以前(很显然我现在已经不做护工了)这家养老院的位置在城市的边缘,几乎就在郊区,周围没有地铁站,只有寥寥几个贴满了妇产科医院广告的候车厅;街边牌匾上的字几乎看不清写的是什么……简而言之,一派荒凉。
但自从那一次和我的一个富二代朋友来过这里之后,褪色的牌匾、灰色的街道甚至汽车偶然驶过发出的声响都在我脑中挥之不去……
如果说我与都市生活是正式的夫妻的话,那么,我出轨了。
所以在了解到这家养老院还需要护工以后,我就果断地入职并且从此住在了这里。
那个富二代朋友不理解我——我也不理解我自己——还以为我是被养老院里的老人们传染了,从此竟然与我疏远了。
哦,这就是护工待遇好的原因了,住在这里的都有精神疾病,而且都是有钱人家的老人。
我的朋友不理解我为什么要搬到这种地方来,我也不理解他们这种有钱人为什么要把父母送到这里,明明城里也有养老院,大不了就送到精神病院去呗,反正他们又不缺钱。
后来我想明白了,繁荣的都市容不下疯人,于是就让年轻的富人们代替了年迈的疯子们,这叫新陈代谢。
我呢?我年轻,但我不是富人,所以我也被“代谢”了,而且是“自我代谢”。
所以我与这里的老人竟然站在了同一个立场上,尽管曾经素未谋面,我也对他们萌生了一种耐心与同情,虽然知道他们不太清醒,我也会尽量聆听他们的话,权当帮他们排解寂寞吧。
只是听到最后,他们的叙述总是归于哭泣,而且反反复复总是一套词,甚至连语调神色都分毫不差,记性不好的他们似乎形成了一种条件反射……
虽然絮絮叨叨的他们烦人,但能诉苦还算好事,更多的是傻傻呆呆流口水,支支吾吾说不清的,虽然他们不曾哭泣,可那口水竟然比眼泪还能叫人悲伤,初上任的几周,我的眼睛总是酸酸的。
说来也讽刺,这些唠叨的、痴呆的都没把我送走,我却因为一个头脑清醒的和蔼老人辞了职。
(二)
我很同情这里的老人,所以会听他们说说话。
但是王伯很特别,他看起来很正常,起码可以自理日常生活,但是却又很沉默,脸上总是带着一种疲惫而畏缩的笑,有的时候其他老人发了病,抢了他的饭了或者打了他了,他也总是一声不吭,若真的过分了,他就露出哭一样的笑容,脸上的皱纹都挤成一团,“别这样呀,老兄。”怪可怜的,像个被关在疯人堆里的正常人。而且也从没见他的儿女来看望他,因此我对王伯始终没什么了解,只能猜测他与其他老人一样,是因为压力太大,突然就得了疯病而被送到了这里来,不过在这个安静的地方住久了,病情有所好转。
直到有一天夜里,我坐在护工宿舍的床上(因为护工少,所以我有单人宿舍)看着泛了黄的天花板,愣愣地发着呆,突然就被一阵犹犹豫豫的敲门声拉回了现实。
打开门,是王伯。
他就站在走廊里忽闪忽闪的灯下,脸上还是带着他那畏缩的笑容。
“小李啊,伯伯有些话想和你说说。”
他说完,不好意思似的低下头,无声地笑又不知所措地挠着脸,等着我回应。
现在不过九点多,我毕竟是年轻人,本来也睡不着,再者我也乐意听这些可怜人说话帮他们排解一下委屈,当即答应下来,把王伯请进了房间。
“谢谢。”他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,转而又如临大敌地正襟危坐,像个小学生一样挺直腰板坐在我的床沿上。
本来我就隐隐觉得接下来要听的话非同小可,王伯的神色更加深了我的感觉。
他恳求道:“伯伯跟你说了,你可不能跟别人说去。”
“那是当然,虽然我年轻,这点规矩总是懂的。”
他好像有些怀疑地看了我一会儿,但没多久就点了点头,稍加思索后开了口:
(三)
“在我和你差不多一个年纪——也就是二十来岁的时候,我才从大学毕业。
我的父母都是教师,因此我在那个年代依然受到了不错的教育,小李啊,别看你们现在大学生好像什么都不是,在几十年前,一个大学生的地位可比现在的研究生还要高得多哩。
然后…唉,那个词怎么说来着?志得意满?踌躇满志?总之我满怀希望,真觉得未来尽在我手,虽然我家底没有那么殷实,但我在大学也算刻苦学习,是以很优异的成绩毕业的,再加上,你知道,在大学里嘛……嘿嘿,总是会巴望着谈个恋爱的,伯伯我,啊,那时候条件也还可以,就跟一个富家女——她正是我未来的媳妇——谈了起来。”
我笑着打趣,“这么说您年轻的时候一定很帅。”
“害,要说我一个普通人怎么能跟她在一起,不是因为长相,是因为我学习…还可以吧,碰巧有次考试,听到她坐在教室里哭,听说是因为又没及格,我们那个年代的大学你也知道,其实没什么压力,再一打听才知道,她是花了钱上了大学,按说不该在这,所以学什么都有些吃力,作为一个小姐,自尊心又强,就这么急哭了,那个梨花带雨啊……我就看不下去了,就上去安慰了她两句,又说以后有什么不会的可以来问问我…然后,然后嘛……唉……总之……”
“日久生情?”
“对!就是日久生情!我们都懵懵懂懂的,有一次从图书馆出去我就……唉,一把老骨头说这些真有些不好意思……我就表了白,她也答应了下来。
该说是幸运呢,还是不幸呢,大学毕了业我们还是一直在一起,也见了她家长,我岳父母对我都很满意,他们就喜欢知识分子,所以才花钱让女儿上大学……他们说很感谢我帮了她那么多,还说不反对我们在一起,唯独一件事:到时候结婚,要我倒插门。”
“您肯定不乐意吧?”虽然女方家底殷实,但如果是我的话肯定不会答应的,或许我也有点大男子主义吧。
“我…我一开始不乐意,当然不乐意,怎么说我也是个大丈夫,我就说让我再考虑考虑吧,回家跟我爹妈商量了一下,他们都觉得对方人不错,提的要求也能理解,就建议我答应下来。
当时我正和她好得如胶似漆,很容易的被我爹妈怂恿了,约莫一年后吧,我们就结婚了。”
“哦……”
我又理解又遗憾地叹了口气,也是,王伯看起来就是个软弱的人,可能也是家境差距导致的吧。
“最开始,我的事业,有了她们家的关系平步青云,我跟她的感情又一直好好的,因为有钱有权,出去了也没人当面说我是倒插门,我当时就很得意,觉得日子真好,以后也只会越来越好。
可是渐渐的,妻子对我的态度就有了一点转变,从前在大学里,她看我就像看一个英雄一样,在结了婚以后的一段时间也是如此,可随着我的社会地位越来越高,她对我却越来越…不尊敬了,原因?不晓得,真不晓得,她后来竟然开始让我也做些家务了,我一个大男人!”
看着他有些愤慨的表情,我感到有点可笑,连倒插门都答应下来了,却在这种小事上感到不平,未免太矛盾了。
王伯看着我的表情,好像完全明白我的心思,“我晓得你怎么想我的,但是我现在自己咂摸着,我当时不是接受倒插门却不能接受做家务,而是当被要求做家务时才想起自己是个上门女婿,是我以前错以为自己与她平等,甚至还以为自己是高高在上的,能同情她、可怜她的人了。小李,你知道,施舍别人的人其实是接受不了被施舍的人真的变好的。
不过,唉…就像我说的,我能过的这么顺利实在是离不开她家的支持的,再加上…我爱她,在那个时候,我真的爱她,所以也就忍了下来,但其实我当时已经有些……
这种情况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,直到有一次我因为工作原因要出差,是去哪里出差?不记得了,太久远了啊。我住的那个酒店里,因为是长期居住,再加上我官职高,所以给我安排了一个管家娘。
说是管家娘吧,但她其实很年轻,那时候我才三十岁,她比我还要小个三四岁,但家务却做的很好。
那个时候啊…你知道,那个时候我已经被我的妻子弄得有了做家务的习惯,那次我看着房间里有些乱,想要自己整理一下,正巧她经过,看见我在屋子里忙活着,她就请我放着,让她来做就好。
她真是个体贴的姑娘,而且家务做的也周到,属于是很理想的全职主妇的性格,本身也是个有些软弱的姑娘……总是“对不起对不起”的,明明没有做错什么,小李,你知道吗?我的妻子啊,是个相当强势的人,这也不怪她,谁让她出身那么好呢?我曾经也喜欢着她这一点,可在我遇到那个姑娘的时候,当我真的在一个比我弱得多的人面前挥斥方遒,连笑都更加自信的时候,我感到了一种强烈的、特殊的快感,怎么说呢,觉得自己终于活的像个男人了吧。
听我这么说,你肯定要觉得我忘恩负义了吧?或许的确是这样…不!不是的!我始终爱着我的妻子,我一直爱着她的,我……”
这桥段听着实在耳熟,但王伯这种出了轨还觉得自己爱着妻子的心情……我实在理解不了,毕竟我是个单身汉。
过了一会儿,他自己调整了过来,“唉…抱歉,我激动了。啊,咱们接着说,我在她身上体会到了当家做主的快乐,于是在出差的时间里,我跟她的关系越来越好,最后,几乎可以说是朋友了。
她告诉我,她过的很难,管家娘的工作很累,而且收入也不高,她家里还有一个弟弟和老父老母要养……她压力很大。
我当时就一拍胸脯,让她到时候只管跟我走,我给她在我那边安排一个秘书的工作,肯定比在这里要好。
我当时,究竟是出于友情的考虑,还是真的想要对她下手?我不知道,也不敢说。”
肯定是出于偷情的愿望喽。
“是为了友谊吧,您毕竟没有越轨呢。”
他似乎很感激地看了我一眼,点点头接着说,“总之,我把她带了回去,当然不是大张旗鼓的,而是给了她钱,让她搬到我那座城市住下,到时来我这里面试,我给手下人一点示意便可,在她的一方面,没有出现差错。
出差错的是我,或者说,我对我妻子的感受。
“由俭入奢易,由奢入俭难”,小李,你也懂得吧?当我感受到当家做主的快乐后,再接受妻子那几乎可以说是“男女平等”的夫妻关系我就有些受不了了,但这么多年我都跟她相处了下来,一时半会也没有让她看出什么端倪,只是我有的时候回想,如果我的妻子是她而不是她就好了。
但是从那姑娘担任我的秘书之后,情况就越来越恶化了。白天在办公室里,我尽可以像个大丈夫一样,可到了家里就又要变成那个妻管严,我想,任何人都受不了这种转变的。
于是,我们的夫妻关系越来越恶化,可我们彼此又都不想闹翻,偶然吵了几句嘴后便又恢复原样,只是我对她的不满越积越多——我猜她对我也是一样——然而,我毕竟不想和她分开的。“”
“也是呢,毕竟他们家的关系直接和您的事业挂钩呀,有理智的人都不会闹翻的。”
“不对!”他突然激动地抬起头,狠狠地盯着我,“不是的!我肯定……不……”
说着,他又像是心虚了一样地低下头。
“或许…或许你是对的……嗯……是呀,就是这样呀,我还想狡辩……真是……”
双手放在膝盖上,揪着自己的裤子,我瞧见几滴混浊的泪水打在他手背上。
“虽然……虽然我这边的情况越来越糟了。”
王伯大喘了一口气。
“但那姑娘的境况倒是越来越好了,秘书的收入更高,而且她的性格总是讨人怜爱的,再加上我这个靠山,她在职场中混得也算如鱼得水,我见机会来了,就建议上级提拔一下她,也给了她一个小官当当。
她收到通知的那天激动坏了,她也知道是我帮了她,拉着我的手又是哭又是笑,一直在道谢,我那时候打心底里高兴啊,她是我的朋友呀。”
他说到高兴,却没有一点高兴的样子,而是沉默良久,心痛地说:“可是…这正是祸根……”
说完,又是死一样的沉默。
过了一会儿,他突然转移了话题,“但我跟我妻子的关系是不可以不挽回的,所以那一年夏天,我请了假,带上我的妻子一起去看海,想要趁此机会重修旧好。
本来,我的妻子就是专情的人,见我如此明显的示好,也是欢天喜地,乐呵呵地就随我一起去了。
海景,很美。
但你问我究竟是什么样的海景,我已经不记得了,因为我现在完全不觉得那海滩是美的,只是理智告诉我,海很美,因为我跟妻子的确玩的很开心,甚至于还下海游了泳。
我的妻子虽然会游泳,却并不精通,她身子又有些弱,能让这样的她游泳,肯定是大海美景的魔力。
至于我,唉,倒霉啊…我是个旱鸭子……”
他嘴角抽搐着,强忍了一会儿,终于痛哭了起来。
“我是个…是个旱鸭子啊……呜呜……”
说是痛苦,可他仍然极力克制着自己,好像生怕吵醒其他老人一样,因此那哭声就只是从喉咙里挣扎着爬出了一些,穿出的非但不像哭声,就还有点像疯人的笑。
“我啊……”他喘了许久,“啊……所以,我就只能在沙滩上看着,看着我的妻子快活地游着,她为了与我分享乐趣,便一直大声地嚷着,说海水凉丝丝的,很舒服。
那时候已经是傍晚了,海边的游客少了不少,仍在海里游泳的就只有她了,所以我就一直看着她,向她报以微笑。
“天晚了呀,你快点上来吧。”
“再游一会儿就上去,再一会儿!”
我劝不动她,她又固执地游了一会儿,直到原本蔚蓝的海水转为黑色,她才有点害怕,转头想要游回岸,却发现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游了好远,明明一直都是在原地转圈的呀……
当时海边没有灯,人也只有我一个,她大概是害怕了,甩开四肢拨弄水面,加速游向沙滩……
突然,她撞到了什么,惨叫声被晚风送到我耳朵里…其实,哪需要晚风帮忙?我一直看着她,亲眼看见她那痛苦的表情,僵在了原地。
“救命!”
她惨叫着。
“救我!救命啊!”
王伯说到这里,又崩溃地哭了起来,整个人都伏在我的床上,我看着他,心里想的却不是中年丧偶的痛苦,而是这场事故究竟能否完全归咎于他妻子的贪玩。
“照您的说法……当时才是傍晚吧?虽说游客是少了些……可是……”
看着他悲痛的样子,我犹犹豫豫地没能把话说全。
“我当时站在原地!我什么都没做!我什么都没做……直到听不见她的哭声,直到再也看不到她了……
小李,这不能怪我吧?我不会游泳呀!
可是,毕竟是我把她带去了岸边的,甚至在那个时候……是的…就像你说的,只要我想找总能找到人来救救我的妻子的吧?所以是我啊……是我!是我害死了我的妻子,小李啊……是我!我是凶手,凶手啊!”
他终于忘了克制,整张脸都因为激动与悔恨扭做一团,声音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瘆人……不过毕竟是在这家养老院,恐怕也没人会在意的吧。
我看着他,并不敢说什么廉价的宽慰的话,他的确是真的悲伤没错,可我却也理解不了他的悲伤与悔恨。
等他稍微平复了心情,我问道:“在那以后呢?”
我惊讶地发现自己是如此的平静。
“后来…再后来……我不记得了,一点也不记得了,我都不记得我是怎么回了酒店,又是怎么回了家,再次有记忆的时候,我已经坐在自己家里的床上,面前是岳父岳母了。
他们真的是好人,真的是很好的人啊…真的……他们还来安慰我,说可惜了我人到中年丧妻,还说因为我的妻子有…有那种病,一直没能给我生个儿子,我们三个互相劝对方节哀,但眼泪却越流越多……
然而,我的工作没有被影响,一点都没有,一个月以后,在酒局上,我竟然笑了出来!我对妻子的悲哀竟然只持续了一个月!
小李,你说,我是不是很不是人?”
王伯不再哭了,只是苦笑着。
“当然不…时间……时间对这种事一直都是很…很……”
“正是那个酒局上,”他打断了我,继续说了下去,“我喝的多了,想到妻子,又哭了起来——我先笑,说终于没人管我喽,然后却又哭了起来,我的同事…包括那个姑娘,她也在场,他们都安慰我,他们告诉我生活还要继续呀…日子还要过……
我不知道怎么过下去了,我是哭得晕过去了。
但是,但是…日子到底是过下去了。
小李,你看,我是杀人凶手啊!但我还是这么没皮没脸的活着!我现在是进了这疯人院了,那时候我还在机关里,还是官!你看看,你看看啊!
再然后…哈…哈哈哈……我真的出轨了,不,也不对,前妻已经死了,按说,我这只能叫做续弦,哈哈…续弦!”
“是与那个姑娘吗?”
“是!”
“那她后来……”
“死了。”
“死了?哦…又是意外了,老天总是不让人好过的。受了第二次打击,于是您就进了这家养老院了?”
“不…这不干老天爷的事儿,小李,我不是说了吗?施舍者是不能接受受自己帮助的人真的变好的,更不能接受与他们处于平等的地位。”
他说这话的时候,平静的吓人,与刚才又哭又笑的样子比起来,简直判若两人。
(四)
“这些事,我只跟你一个人说过。”他结束了自述,“憋的我哟……谢谢你。”
他站起来走到门口,又转身对我说:“你记着,小李,我是个疯子,我说的话恐怕也不能全信的,那些细节…那些……暗示。”
我只觉得嘴唇发干,点了点头表示理解。
门关上了,他走了。
我坐在床上,感觉睡意彻底离开了我,脑子里只剩下王伯说的话:
“施舍者是不能接受受自己帮助的人真的变好的,更不能接受与他们处于平等的地位。”
我抬头看着天花板,突然惶恐地想,我来到这家养老院做护工究竟是为了什么?是出于善心?出于对同病相怜者的同情?是因为同情吗?
应该是的,但这同情却不是为了救助这里的人,哪怕是听他们的疯言疯语都不是善举。
我侧过脸,看着窗户中模糊的我自己的倒影,感觉他变得越来越清晰,第二天,我辞职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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